从事写作的人,无论是业余爱好者还是职业作家,大概都纠结过这样一个问题:要不要把自己的创作分享给身边的人?写作是一件孤独的事,每个作者都会希望得到读者反馈,都有展示作品的自然冲动。子曰:「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我们这些普通人达不到孔子老人家的标准,恐怕还是希望「知我者」多些才好。我也曾有过那样的时候,每成一篇,便兴冲冲地转给亲友同事。可日子久了,这股热情也就淡了。因为我逐渐发现,你最亲近的人,往往不是你最好的读者。
有些人压根就不爱看书,对文学一窍不通;有些人则口味专一,只爱言情或侦探。你生活中的伙伴,不一定是你作品的受众。硬把作品塞给他们,既是强人所难,也是自讨没趣。出于情面,他们或许不得不读,但大多给不出像样的反馈,只能敷衍几句客套话。若是发现他们根本一字未读,你又难免失落。吾之蜜糖,彼之砒霜,何必将个人喜好强加于人?从前有个笑话,说一人酷爱给扇子题字,朋友见了他都要下跪求饶要他别写,大抵是同样的道理。
假设你真有一个热爱文学的挚友,你也信任他对文学的意见,我也劝你谨慎掂量一下自己的心理承受力。陌生人在网络上的品评,看过笑笑便罢;可熟人的否定,往往更有杀伤力。毛姆在《巨匠与杰作》里写了一则福楼拜的轶事,据说福楼拜在写完《圣安东尼的诱惑》后,叫来两个最好的朋友,把书念给他们听。福楼拜念了四天,每天八小时。朋友等到听完全书才发表意见,其中一个说:「你应该把这本书扔到火里去,不要再提起它。」这件事给了福楼拜极大的打击,险些毁掉了一代文豪的自信。好作品多是反复打磨出来的,大作家的初稿也未必惊艳。若因朋友一句恶评而折了笔杆,岂非得不偿失?
朋友的推崇也未必是好事。漫画《死神》里的蓝染有句名言:「崇拜是距离理解最遥远的感情」。哪怕是那个把你视为天才的知己,也可能因为太爱你、太熟悉你,而用他自己的价值观「绑架」了你的作品。卡夫卡的好友马克斯·布罗德是他的「迷弟」,当卡夫卡对自己充满厌恶和怀疑时,布罗德坚定不移地认为卡夫卡是个天才。在卡夫卡去世后,布罗德非但没有按照遗嘱烧掉卡夫卡的手稿,反而全部出版,连日记书信都不放过。虽然这对读者来说是件好事,可我不确定卡夫卡本人会不会高兴。布罗德对卡夫卡的解读是完全宗教式,他把卡夫卡推上神坛,成了一个宗教圣人,甚至按照自己的理解擅自编辑卡夫卡的遗稿。布罗德孜孜不倦地「解读」卡夫卡,反而造成了理解卡夫卡的障碍。
更深层的隐患,在于「自我审查」。我的写作多取材于亲身经历。虽然没有什么不能公开的隐私,但是熟人看到了,恐怕难免会暗自琢磨:「这个角色是在影射谁?这段内容是不是讽刺我?」一想到这种尴尬,下笔时便多了几分顾忌。怕丢面子,怕得罪人,瞻前顾后,本来想写的也写不出来了。张爱玲生前没有发表《小团圆》,正是因为被好友宋淇的劝阻。《小团圆》是自传体小说,赤裸地暴露了张爱玲与父母不合、跟汉奸胡兰成恋爱,宋淇担心张爱玲会因此受攻击、形象受损。张爱玲在《雷锋塔》《易经》和《小团圆》里反复书写前尘旧事,有很高的创作热情,她这类自传体作家本来就需要写自己才能写出真感情。张爱玲晚年作品极少,创作几近干涸,未必不是因为受了这次打击。
你身边的人没有义务懂你的文学追求,你也没有义务承受他们的误解或尴尬。离你物理距离最近的人,内心距离却可能很远。脱离了熟人的审视,写作才能回归自由。在网络上藏身于在匿名身份之后,我反倒无需伪装。匆匆过客萍水相逢,说说心事又有何妨?不认识我的人,反馈才最纯粹。给自己留一个私密的角落,轻松地去书写吧,只为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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