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从十九岁到外地上大学,常年与父母两地分居,一两年才能见一面,养成了定期给家里打电话的习惯,这些年下来通话次数早就超过了千次。我母亲总爱抱怨我打电话时天南地北东拉西扯,不说几句正经事。可我不是国家总统,作为一个普通人,生活中无非是些柴米油盐的琐碎事,哪有那么多正经事可以聊一千次?无聊是现代生活的通病,从出生到去世我们的生活早就被规划好了。成年人被限制在朝九晚五的工作里,除了周末去看场电影、夏天去海滨度假,几乎没有什么新鲜事。我觉得超出常规的事才是自由意志的体现,才是真正的生活。可惜我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我的冒险精神都停留在幻想里,只能在书本和影视中寻求刺激。说到底,现代生活已经没有了探索和冒险的空间,政府和资本家早就无孔不入地掌控了生活中的方方面面,即使有这样的空间恐怕也是收费的,并且要额外支付百分之十的税。
可是总有人不甘心平凡的生活,想要在乏味的日常之外寻找额外的乐趣,我的朋友乔埃尔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交友甚广,乐于接触超出常识的古怪人物。无论是耶和华见证人的传道员还是卖奇怪产品的推销员,他都能津津有味地与其交谈。他一半的朋友相信地球是平的,另一半相信外星人。他经常跟我讲一些奇人轶闻,让我听得目瞪口呆。
然而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物,也有被无聊困扰的时候。他似乎再也遇不到有趣的人,再也没有离奇的经历了。他每天唉声叹气,一点精神都没有。当然,这也可能仅仅是因为他最近太闲了。他从事过很多工作,但是很容易对工作失去兴趣,每一次都做不久,目前正赋闲在家。为了鼓励他振作起来,我跟他说其实平凡人也有不平凡之处,只是不为人所知罢了。比如说我有一个同事帕斯卡,他看起来无可挑剔。他相貌出众,是一个金发美男子。他待人亲切,乐于助人,工作能力强又勤奋。可是这样的一个人,谁能保证他不会藏着什么秘密呢?我闲着无事时喜欢看惊悚电影,里面的连环杀手往往都很有魅力,让身边的人根本意识不到危险。我曾经跟帕斯卡开玩笑说他太完美了,他要么是间谍要么是连环杀手。
我当时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乔埃尔却真的对帕斯卡起了兴趣。过了几个星期,乔埃尔兴致冲冲地约我见面。我们隔天晚上去了常去的小酒馆。他完全没有了之前的颓态,一脸洋洋得意,说是要告诉我一个大秘密。
他一开口我就吃了一惊,原来他这段时间都在跟踪帕斯卡。现代人是没有多少隐私的,他知道帕斯卡的名字,又知道我的公司,很快就在网上查到了帕斯卡的照片,然后找机会尾随帕斯卡回家,顺利地开始了他的侦探游戏。他发现帕斯卡的生活极其规律,每天按时上下班,除了周末去超市购物,否则都待在家里。正是这种无懈可击的「正常」,反而让人觉得有些不正常。乔埃尔为了弄清楚帕斯卡在家里都做什么,在帕斯卡的公寓对面的一家旅馆住了下来,用望远镜监视帕斯卡。帕斯卡每晚吃饭、看电视,没有任何不寻常的举动。可是乔埃尔终于发觉到了异样:帕斯卡似乎从不睡觉。乔埃尔熬夜盯着帕斯卡的房间,一天晚上关灯后帕斯卡依然在窗前一动不动地站着。乔埃尔在望远镜前看着帕斯卡模糊的人影,甚至一度怀疑帕斯卡已经发现他了。尽管还没有得出任何切实的结论,乔埃尔确信帕斯卡一点儿都不普通。
我知道乔埃尔是一个特立独行的人,可我没想到他居然能做出这种事,而且我也要负责任。凭我对他的了解,直接劝他停手肯定没有用,我只能试着打消他的积极性。虽然他所描述的帕斯卡的举止确实有些诡异,但是我故意轻描淡写地说:「也许他只是失眠吧?」
我这个反应让乔埃尔直翻白眼,他为我的想象力缺乏感到失望。不,绝不只是失眠,也不是什么梦游。「我当时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刹那间几乎感受到恐怖。他的举止有一些非人的要素……卧室是给人用来睡觉的,可如果是完全不需要睡觉的东西呢?如果一辆摩托车被放置在卧室里,而且它有自己的意识,它会怎么看待自己所处的环境呢?帕斯卡让我觉得他跟卧室完全格格不入。」
听到乔埃尔的解释,我确实也感到有些瘆得慌。帕斯卡是一个精力非常充沛的人,每天最早到公司的是他,最后一个离开的也是他,我很难想象他整晚不睡觉。可是乔埃尔的行为已经处于法律的灰色地带,我不想鼓励他做出更冒失的行为,就随便敷衍几句然后转移话题。
我本以为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可是几个月后乔埃尔又有了新的发现。几个月不见,我惊讶地发现他消瘦了许多,满脸疲惫。他的态度非常严肃,没有了上次那股兴奋劲。他在开始讲述他的发现之前,反复告诫我这不是开玩笑,他所说的一切都千真万确。我被他的态度感染了,聚精会神地听他的故事。
在监视了帕斯卡几周后,乔埃尔并没有取得什么进展。他有些心灰意冷,甚至考虑收手了。可是在一个周末,帕斯卡居然一反常态地出远门了。乔埃尔驾车跟踪帕斯卡,一路到了两百公里外的B市。帕斯卡抵达B市后直接去了一栋公寓楼,隔了一天才从公寓楼里出来。奇怪的是,他似乎从此就在B市住下来了,他按时去一个新公司上班,没事就待在公寓里,彷佛一切如旧。
这已经够奇怪了,但是更奇怪的事还在后头。乔埃尔从B市回来后,居然又见到了帕斯卡!帕斯卡还住在之前的公寓里,过着严谨又一成不变的生活。这世上难道有两个帕斯卡!?这怎么可能呢!?
他给我提供了具体的日期,问我在这段时间里帕斯卡是否在公司出现。我回答说每天都见到帕斯卡,他从没有过一天旷工。听到我的回答,乔埃尔的脸色都变了。
我看他紧张的样子感到好笑,因为我恰好知道事情的真相。我说:「亲爱的乔埃尔,我想这次你要失望了。这件事并没有你想象中那么离奇。据我所知,帕斯卡有一个孪生兄弟,此人正住在B市。我猜测帕斯卡周末去拜访兄弟,之后你就把两人搞混了,仅此而已。」
可我的解释并没有起到作用。他相信我的话,帕斯卡可能真的有一个孪生兄弟。但是乔埃尔确信他所跟踪的那一个「帕斯卡」确实一直留在B市。目前和我一起工作的那个人可能才是帕斯卡的兄弟。这两个人一定是互换了身份!
「假设你所说的是事实,那么这兄弟两人为什么要交换身份呢?」我追问道。
乔埃尔摇摇头,表示百思不得其解。
他苦思数日后,约了我另外几个朋友到他家一同商讨。他的这几个朋友都是怪人,我虽然早听他提起过,但是这一次才初次见到。这场「秘密会议」中,除了乔埃尔和我还有另外四个人:
阿兰年纪四十来岁,身材瘦长,穿着一件不灰不黄的褪色旧风衣,戴着一副厚重的黑框眼镜。他的头发凌乱,眼神深邃而警惕,仿佛总在观察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细节。
昆廷是一个二十来岁的矮胖的宅男,戴着耳机,穿着印有动漫角色的T恤。他总是弓着背,目光盯着手机屏幕。
薇薇安是一个满面笑容、非常和蔼可亲的中年妇女,一眼看上去就是一个非常能干的家庭主妇。她带来了一大盒自己做的小点心。
阿诺德跟阿兰年纪差不多。他很腼腆,态度很紧张。尤其是当我跟他握手时,他似乎非常惊讶。
乔埃尔没有浪费时间,直接进入正题,他详细地讲述了之前的经历。这几位听众显然比我更有热心,接连发出惊叹。阿兰不时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匆匆写下一些记录。昆廷很激动,一直想要插话,可是又忍了下来。薇薇安满面红光,好像从故事中得到了极大的满足。阿诺德脸色越来越差,好像要晕过去了。
当乔埃尔讲完后,我们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他们问了我很多关于帕斯卡的问题,可是这时才意识到,尽管我已经跟帕斯卡一起工作许多年了,可我对他几乎一无所知。
最后我们决定轮流发言,分别讲述对此事的看法。
阿兰首先发言:「我完全明白这件事的真相。正如我反复向你们解释过的,地球已经被外星人渗透了。帕斯卡是外星人派来的探子,他的任务就是潜藏在人类社会中,了解人类的弱点……」
昆廷不耐烦地打断他:「我早就受够了你那套外星人的胡话!你完全忽略了这件事的核心:两个一模一样的帕斯卡!难道说外星人不仅长得像地球人,而且全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你的想法太天真了。」阿兰说,轻蔑地推了推眼镜。「外星人的科技远远超过地球人,他们完全可以制造出外表跟地球人一模一样的机器人,两个帕斯卡正说明他们是同一个型号的机器人。他们生活起居一成不变,因为他们大脑芯片中的程序已经设定好了。」
昆廷脸涨得通红,表示坚决反对:「如果外星人真的那么了不起,我们早就被侵略了,他们还在等什么?你们居然对摆在眼前的事实视而不见,这件事的真相毫无疑问就是克隆人。帕斯卡是政府的实验品,政府打算用克隆人来取代我们,作为廉价的劳动力。这个帕斯卡勤奋能干,甚至不需要睡觉,是完美的劳动工具。相信我的话,将来肯定会出现越来越多的帕斯卡,到那时我们就全完了……」
眼看着两个人吵得不可开交,薇薇安带着富有感染力的微笑劝阻两个人:「亲爱的朋友们,为什么你们总是这样悲观,总觉得人类就要倒大霉了呢?上帝是慈爱的,祂永远会保佑我们。自从我在六岁时见过天使,我就一直期待着基督重返人间,带我们上天堂。但是上天堂不是一件容易事,只有65536个名额,我们要接受严格的考验。这个帕斯卡毫无疑问是上帝派来的使者,暗中考验我们对上帝的信仰。帕斯卡在我们身边出现,说明我们已经是天堂的候选人了,这难道不是天大的好事吗?」
阿诺德咬着嘴唇,始终一言不发。最终他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终于开口了:「我认识你们这么久,一直觉得你们很善良,只是性格有些古怪罢了。可我今天终于见到到了你们的荒唐,什么外星人、克隆人、天使,你们简直全都疯了!」
「最夸张的是这个!」阿诺德用手指向我,吓了我一跳。「你们居然找来了一个中国人,众所周知中国并不存在,这个中国人不过是乔装打扮出来的,你们把他带来就是为了害我。如果一个中国人杀了我,事后再卸下装扮,凶手就从人间蒸发了。一个中国人,哈哈,真是天衣无缝的犯罪!」
「可惜你们的诡计早就被我看穿了,让我不得不先下手为强。」阿诺德继续说道。「我们不得不说再见了。我刚刚已经在咖啡壶里下了毒,你们全都要死了。」
我刚才就觉得咖啡有股怪味很难喝,只是出于礼貌不好意思指出来,原来里面有毒药!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毒药发作,我肚子里一阵剧痛,其他几个人也很快就开始上吐下泻。阿诺德匆匆逃跑,好在我们有时间叫救护车。被拉去医院的路上,我还担心自己是不是真的要死了,想到人生中的遗憾,想给我母亲打电话告诉我爱她……
幸好我们只是食物中毒罢了,罪魁祸首是薇薇安的点心,她不小心用了过期的材料。至于阿诺德下的毒,不过是一小撮苏打粉。
这个不愉快的夜晚给了乔埃尔巨大的打击。不管帕斯卡是外星机器人还是上帝的使者,乔埃尔没有精力继续研究下去了,就让人类自生自灭吧。他重新找了一份工作,过上了普通的日子。
我本以为事情会到此结束,谁知隔年夏天,有一天我突然收到了度假中的乔埃尔传来的一张照片。照片中的人看起来很像帕斯卡,但头发是红褐色的。乔埃尔附上了一句话:「第三个帕斯卡。」事到如今,我不得不承认这件事确实有些诡异。乔埃尔用短信向我说明他打算跟踪这第三个帕斯卡。
之后过了几个月,我一直没有乔埃尔的消息,给他打电话也打不通,我不由得担心起来。我找到了乔埃尔的朋友们,想问他们有没有消息。阿诺德一脸忧郁,告诉我乔埃尔恐怕被外星人抓走了,所有触及真相的人都会是这种下场。昆廷正在忙于组织游行,他要求政府坦白克隆人实验。薇薇安相信乔埃尔已经被使者带去了天堂,要留我吃晚饭庆祝,我想起上次的点心,还是婉言谢绝了。至于阿诺德,他一看见我就吓得哇哇大叫跑掉了,我根本来不及问他。
我依然和帕斯卡一起工作,没有察觉到任何异样。我曾经想问他,他的兄弟最近是不是染发了。可是这个问题太奇怪了,我实在问不出口。或许是我的潜意识在自我保护,让我不去过多触碰危险的真相吧!
因为乔埃尔身边的人头脑都不太清楚,所以我一直没机会说明我的理论。其实我对这件事有很深刻的思考。孪生兄弟作案是侦探小说里的俗套。两人互换身份,染发伪装,这不都是制造不在场证明的手段吗?帕斯卡是不是被罪恶感纠缠,所以才夜不能寐呢?我无法确认细节,但是在光鲜的外表下,一定隐藏着罪恶的影子。我一度担心帕斯卡会对我下毒手。给我带来安慰的是,根据我长期以来的研究,连环杀手为了避免嫌疑,从来不对身边的人下手,我应该是安全的。
好在故事有一个好结局,我终于重新见到了乔埃尔。原来他在骑自行车跟踪「帕斯卡」时出了交通事故,被车撞倒,在医院里住了三个月,现在已经恢复健康了。在医院时他跟美丽的护士谈起了恋爱,现在脑子里只有佳人,再也不去管什么帕斯卡了。如果因为乔埃尔没能及时发现真相,导致人类真的灭亡了,只能说爱情是个祸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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