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末,我又一次被大卫·林奇的电影《内陆帝国》折磨了一番。看完后,我不确定自己看懂了多少,说不清它是不是一部好电影,甚至连自己的感受都无法言说。这种困惑的观影经历几乎每次都重演。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喜欢」林奇,至少不是常规意义上的喜欢,但奇怪的是,我却已经看完了他所有的电影和三季《双峰》。这让我不禁追问:林奇的魅力到底何在?为什么在体会到困惑、压抑、甚至恐怖后,我依然被他的作品深深吸引?
我觉得林奇的第一个长处是他的独特性。作为一个电影爱好者,我已经看过上千部电影,难免会产生审美疲劳。看一部标准工业化的电影,比如漫威超级英雄片,我几乎感受不到任何情绪波动。但林奇的电影是个人化的,纯粹是他个人审美的投射。每次看他的作品,都能给我提供一种全新的体验。这种体验未必是令人愉快的,但总是像一个烙印般留在脑海里。在媒体爆炸的时代,如果只是千篇一律的陈词滥调,又有什么必要被创作出来呢?我认为原创是艺术最重要的特质。
然而,仅仅是独特还不足以吸引人。这世界上有无数小众实验影片,远比林奇的电影更疯狂,我却没耐心去看。林奇的第二个长处是,无论他的主题和风格多么另类,总有一个引人入胜的外壳。看他的作品,我从来不会感到沉闷。他的主要作品几乎都有强烈的悬疑元素,能激起观众的好奇心。比如在《妖夜荒踪》的开头,主角收到奇怪的录像带,里面竟然是他家里的影像,观众自然会好奇:这录像带是谁录的?带着什么目的?而且,林奇在视觉和音效上都是大师,总有几个镜头让人难以忘怀,比如《穆赫兰道》中那段剧院听歌的戏,或者《我心狂野》里劳拉·邓恩和尼古拉斯·凯奇在路上狂舞的片段。即便抛开上下文,单凭这些镜头本身,也具有极高的审美价值。
聊到林奇,就无法避开「看不懂」这个房中的大象。大多数观众所说的「看懂」,意味着能理解导演的意图、理清故事脉络、明白人物动机。但在林奇的电影里,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就拿《内陆帝国》来说,片中充斥着意味不明的镜头:那些兔子、跳舞的妓女,它们到底意味着什么?这些问题根本没有标准答案。林奇本人也从不解释他的作品,我想也没有人能给出一个让所有人都满意的解答。
我认为,要欣赏林奇的电影,观众需要做出妥协:放弃对每一个镜头进行清晰的理性解释。其实,不只是林奇,要欣赏很多艺术,有时就需要暂时抛开逻辑思考。艺术是非理性的,我们不能要求每一句诗、每一笔画、每一个音符都能用理性来解释。就像读卡夫卡的小说,我不知道为什么《变形记》里的主角会变成甲虫,但我能感受到一个人在工业社会里的异化;我无法解释《城堡》里那些诡异的人物和情节,但我能感受到书中强权与官僚的荒谬。同样地,我无法理解林奇电影中的所有情节,但总能体会到强烈的情感冲击。
虽然放弃对每一个细节的分析,但我们依然可以有一个整体上的理解。有一些主题是显而易见的,比如潜藏在貌似平静生活中的邪恶(《蓝丝绒》里捡到的耳朵、《双峰》里劳拉被杀),尤其是女性遭受到的暴力折磨和性剥削。林奇还经常用超现实的具象化人物来代表邪恶,这唤醒了我对人性黑暗面的恐惧。
他的象征手法有时非常工整,简直像是在照搬心理学理论。林奇的作品,除了少数写实作品,几乎都可以概括为一个梦。这个梦」并非字面意义上的,而是用影像展示出来的潜意识。例如,《穆赫兰道》的叙事结构清晰地分为梦境和现实两段,重看时比对细节就能发现女主角的心理投射:她在现实中是个不成功的演员,在梦里却大获成功;她在现实中被女友抛弃,在梦中女友却成了需要她保护的弱女子。我对《内陆帝国》的理解同样是出轨后被罪恶感折磨的一场噩梦。观看《内陆帝国》的三个小时,就像逐渐沉睡一样,从一开始还算清醒、带着些逻辑的浅层梦,一直到最后完全混乱、人物身份颠倒。林奇喜欢让一个演员扮演不同角色,或者用不同演员扮演同一个角色,就像梦境和艺术创作中,一个人会投射到不同的角色身上。
艺术创作的成功绝不仅仅依赖于一个「好」的主题。对艺术品的评价最终要落在实处。林奇的好处很难用文字描述,因为他是一个影像魔术师,能把无法形容的梦境变成电影。他渲染气氛的技巧无比高明,能把白天里一个平平无奇的日常场景变得令人恐惧,比如《穆赫兰道》中那段非常吓人的餐厅场景。但林奇有时也是温柔的,他的电影里有最感人的音乐,比如《内陆帝国》中女主角战胜心魔后的那段情节。他非常懂得如何调动观众的情绪。
如果你没有看过林奇的电影,我强烈推荐你尝试一下,不妨从《穆赫兰道》或《蓝丝绒》开始。你不一定会喜欢,但一定会获得一段难忘的观影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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