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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多利亚时代的女权先驱:读乔治·艾略特的《女作家写的蠢故事》

 

这本《女作家写的蠢故事》收录了乔治·艾略特的六篇文章,是本有趣的小书。乔治·艾略特是女权主义先驱,在性别定位保守的维多利亚时代,她办杂志、写小说,追求男女平等,是一位超越时代的杰出作家。由于她的才华与雄心,不难想象,她对同时代那些矫揉造作的「女作家写的蠢故事」不屑一顾,坚持认为女作家不应该因为性别得到宽待,男女作家应该一视同仁。

书中第一篇文章就是同题的《女作家写的蠢故事》。这是一篇辛辣幽默的文学评论,其中对玛丽苏故事的吐槽放在今天也毫不过时。

文章开头说「女作家写的蠢故事内容丰富,风格多样;按照愚蠢的不同特质,它包含了浅薄空洞型、单调涣散型、一片虔诚型、迂腐卖弄型等多种文风」。乔治·艾略特详细分析了几种主要类型的「蠢故事」:女帽类,神谕体,白色圣领体和现代仿古类。

所谓女帽类小说,类似于我们现在常说的玛丽苏:「此类蠢故事往往是这样开始的,女主角是一位继承人或者颇有家产的贵族夫人……通常来说,这位女主角的眼睛闪耀着美丽的光泽,头脑机智非凡;她的鼻子挺拔,就像她的品性那样端庄;她的声音甜美,思维敏捷;她穿戴讲究,笃信宗教。跳舞时,她宛如曼妙的西尔芙精灵;读起书来更是了不得,能读懂原版的《圣经》。」当然了,为了让读者更有带入感,还有一种灰姑娘类型:「另外一种女主角拥有所有这些美好品质,只不过她不是继承人,也没有万贯家财,然而她总是有跻身上流社会的机缘,为了觅得如意郎君而拒绝很多绅士的追求,最终成为了大家眼中正直不阿、极具传统家庭观念的贤良淑女。」

这样美丽又聪慧的完美女主角,自然要去征服一个又一个男性了:「一位桀骜不驯的准男爵,一位和善亲切的公爵,以及一位魅力四射的年轻侯爵;中途一定还会有个牧师或诗人追求她;当然,她身后还跟着一群各式各样的追求者,书里只是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尽管如此,女主角有时也会嫁给一个桀骜不驯的准男爵,让她饱受情感折磨。但是这个男爵为了她而浪子回头,渐渐完全钟情于咱们的女主角,并愿意为她献出生命。邪恶的男爵最终一定会在决斗中丧生,躺在床上奄奄一息,他请求妻子一定要再嫁给她最爱的人,并且已经自作主张给她的情人派送了信件,就当作是对将死的自己的一种恩赐。」苦情的女主角永远能笑到最后:「无论她经历了多少变迁和苦难,就算曾经哭湿了刺绣镶边的精致手绢,晕倒在价值连城的高档坐垫上,她依旧能在走出马车的那一瞬间保持容光焕发,或是在心血来潮剪了个短发之后愈发显得明艳动人。」

读到这里我简直要笑出声,尽管一个半世纪过去了,现在流行的言情小说与维多利亚时代真是大同小异,只是把桀骜不驯的准男爵换成邪魅狂狷的霸道总裁罢了。

神谕体小说「致力于阐释作者自己的宗教哲学和道德观」。乔治·艾略特毫不留情地吐槽这类作者的愚蠢和自命不凡:「在女性中似乎广泛存在着这样一个概念,她们相信只有通过最简单的言论和行为,才能增长人类的知识,才是启发人类智慧最合适的方式。通过她们的写作来判断,总有那么一些女作家认为,对科学和生活的完全无知,是对复杂的道德及推理问题形成自身观点的最好途径。显然,她们解决类似难题的秘诀都像这样:用一颗女性特有的头脑,加上对哲学和文学零零碎碎的一知半解,对社会固执己见的错误认识,用自己有限的英语水平,每天现学现卖地在书桌前写上好几个小时。」

白色圣领体(指牧师佩戴的白色硬领)小说也是玛丽苏言情小说,只是宗教味浓了点,主角换成了传福音的年轻牧师:「这类福音派小说的男主角无一例外都是一个忧国忧民的年轻牧师,市井的老妇们对他可能不屑一顾,但是她们年轻的女儿们『却再也不能忘怀他的布道』,轻易就被他俘获芳心。」

现代仿古类顾名思义是古代题材,被作者说成是「最不具有可读性的女作家写的蠢故事」:「别的大多数蠢故事至少能够博得读者一笑,而现代仿古类简直就是给人完全呆板和沉重的感觉,其愚昧程度让人禁不住想要咆哮。」「现代仿古类女性作家总用一些适得其反的写作技巧来暴露她们平庸的资质:她们借用古人的名字,把多愁善感用在罗马修女和埃及公主身上,并且引用大量犹太主教和希腊哲学家的修辞论证。」「为了让小说看起来比较复古,并不用平实的语言来写,而是采用了夸张的书面语言。」只要联想一下网上常见的那些文字半文不白的古风言情小说,不难明白这路小说是什么货色。

作者在结尾的批评就更加严厉了:「若是黄油做的脑袋,就别去当面包师。」「劝阻那些资质平庸的女性就不要写小说了——这是她们作为女性对文坛能做的唯一贡献。」并用拉封丹的寓言故事劝女作者好自为之:「驴子将鼻孔对准长笛,发现竟然奏出了声音,于是他激动地大叫:『我!我能吹笛子了!』」

作者批评的这些小说确实愚蠢,不过在我看来没必要那么较真。这类小说本来就不是什么严肃文学,作者自娱自乐,读者看个热闹,仅此而已。这类蠢故事现在依然屡见不鲜,说明大众确实有这样的需要。文学才能不是人人都有,没有人会故意把书写烂,只是真的没本领写好;非不为也,实不能也。而且坏小说少了,不代表好小说就会变多。天才不是石头里蹦出来的,需要大环境的滋养。一千个人写小说,保不准有一个写的好;那九百九十九个庸人都不写了,没了市场和创作氛围,那最后一个天才也出不了头。另外,男作家写的蠢故事只多不少,只是不一样的蠢法。

在第二篇文章《法国女作家:萨布莱夫人》里,乔治·艾略特抒发了对法国自由开放氛围的羡慕,「如果读者好好回想一下萨布莱夫人同时期的英国,即在詹姆斯一世和两位查尔斯统治时期,英国上流社会中女性的地位和平均智力水平,那么我们不得不承认,英国女性的地位只能达到法国早期的女性水平。」萨布莱夫人是十九世纪著名的沙龙女主人,帕斯卡尔和拉罗什福科都是她沙龙的常客。这篇文章介绍了法国沙龙的风貌,包含不少轶闻趣事,读起来也挺有意思。

至于剩下的几篇文章,同样基于女权视角。不过其中评论的书籍和作者都名不见经传,早已被时间遗忘,而且文章篇幅也偏短,读起来就比较乏味了。

总而言之这本小书不妨一读,就是内容比较少,不用两个小说就能读完,能借来读就不用买了。

(译文摘自孙平华/石伟东译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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