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外国文学,国内读者比较熟悉的主要是英法德美俄这些大国,还有邻近的日本。其它国家也不乏璀璨名著,只是很少受人关注。比如这本《佩德罗·巴拉莫》是墨西哥最著名的现代小说,可在国内恐怕没几个人听说过。我对墨西哥文化了解极少,要不是听说博尔赫斯和加西亚·马尔克斯对此书极度推崇,大概率也会错过这本书。
在《私人藏书:序言集》里,博尔赫斯称「《佩德罗·巴拉莫》是西班牙语各国文学中最优秀的小说之一,也是所有文学中最优秀的小说之一。」而马尔克斯更夸张,在《对胡安·鲁尔福的简短追忆》中他写道:「我能够背诵全书,且能倒背,不出大错。并且我还能说出每个故事在我读的那本书的哪一页上,没有一个人物的任何特点我不熟悉。」所以我是抱着非常高的期待来读这本书的。读完确实感觉不同凡响,堪称天才之作。
《佩德罗·巴拉莫》非常短,还不到十万字,份量却特别足,第一次读根本消化不过来。我想很多读者读完这本书后的第一反应就是从头再读一遍。
这本小说的故事情节很普通,主要讲一个名叫佩德罗·巴拉莫的地主,欺男霸女无恶不作,搞得民不聊生,村民死的死逃的逃,最后整个村庄衰败成一座死城。只要了解过一点儿拉美历史或小说,对这类暴权故事不会感到陌生。《佩德罗·巴拉莫》的出色之处不在于故事情节,而在于极具开创性的写作手法。
一般来说,一部小说会有统一的叙事视角,比如第一人称、第三人称,随之会有一个或数个推进叙事的线索人物。虽然倒叙、插叙的手法很常见,但绝大多数小说还是按照时间先后顺序来叙述的。而这本书将叙事视角、人物、时间、空间完全打乱了,感觉像是电影中的蒙太奇。
在小说一开始,「我」接受母亲的临终嘱托,回到家乡科马拉去寻找自己未曾谋面的父亲佩德罗·巴拉莫。可是读着读着,内容突然跳到一个男孩子身上,他正在想念着一个叫苏萨娜的女孩。再读几页我们会发现,这个男孩就是童年时代的佩德罗·巴拉莫。接下来笔锋一转,重新回到「我」这边,「我」在和借宿人家的房东爱杜薇海斯太太聊天,她滔滔不绝、颠三倒四地讲述着陈年往事,小说内容又变成了由她来叙述。整本书都是这样写成的,每隔几页就变成了一段貌似毫不相干的内容,仔细琢磨一下又相互关联。而且这本书不分章节,也不标注叙事者是谁,读的时候一定要全神贯注,否则一不小心就搞糊涂了。随着对人物和事件的熟悉,越读到后面故事会越清晰,慢慢理清人物关系和时空顺序,但是第一次读难免会错过或是混淆一些细节,所以读完全书会有再检阅一遍的冲动。
如果说这种混乱交错的叙事手法已经够让人眼花缭乱,更新奇的是这本书还打破了人物生死的区别。明明死去的人,还跟活人一样出现在故事情节里。比如佩德罗·巴拉莫有一个胡作非为的儿子米盖尔·巴拉莫,他一天夜里去见爱杜薇海斯太太。他说自己去找另外一个村庄里的未婚妻,可是到处都是浓雾,让他找不到那个村庄。爱杜薇海斯太太告诉他,他一定是已经死了。天亮之后才知道,原来米盖尔·巴拉莫骑马跳过石墙时摔死了。读到最后读者会发现,整本书里没有几个活人。
就算把整本书的情节顺序、人物生死搞清楚了,拼图依旧是不完整的。几乎每一段情节都符合海明威的冰山原则,表面内容很少,背后大量内容都要靠读者的想象与揣摩。比如书中写到墨西哥革命,没有任何正面描写,全是用对话来暗示。正由于这一点,短短的一本书却包含了惊人的内容,每个角色都有深入挖掘的空间。一个突出的例子是雷德里亚神父,他的弟弟被米盖尔·巴拉莫杀死,他的侄女也被米盖尔·巴拉莫奸污。在米盖尔·巴拉莫死后,他收了佩德罗·巴拉莫的钱,昧着良心给坏人祝福。可在善良的爱杜薇海斯死后,因为她妹妹玛丽娅·地亚达没钱,神父拒绝为她做弥撒。神父违背了教义,做出不义的事,同时又深深地自责,最后还加入了革命。全书用在神父身上的笔墨只有几千字,人物形象却非常饱满立体。
读到这里,你可能会想:好吧,这是一本花样百出的现代派小说,或许技巧真的很新颖,可我为什么要费那么大力气去跟一本墨西哥小说较劲呢?老实讲,我一直对现代派小说不以为然。这本书能吸引我,并不是因为那些奇技淫巧,而是诗一样的文字,既简洁又回味无穷,我读到每段话都想大声朗读出来。
拿全书开头这段话来说:
我来科马拉是因为有人对我说,我父亲住在这儿,他好像名叫佩德罗·巴拉莫。这是家母告诉我的。我向她保证,一旦她仙逝,我立即来看望他。我紧紧地握着她老人家的双手,表示我一定要实现自己的诺言。此时她已气息奄奄,我打算满足她的全部要求。「你一定要去看看他呀,」她叮嘱我说,「他时而叫这个名字,时而又那么称呼。我认为见到你他一定会高兴的。」我当时只能一个劲儿地对她说,我一定照她说的去办。我一而再,再而三地说着这同样的一句话,一直说到她的双手僵直,这才费劲地抽回我的两只手。
就是这么简简单单的一段话,却具有吸引人一直读下去的力量,可以与加缪《局外人》著名的开头「今天,妈妈死了。也许是在昨天,我搞不清。」相媲美。
还有:
雷德里亚神父很多年后将会回忆起那个夜晚的情景。在那天夜里,硬邦邦的床使他难以入睡,迫使他走出家门。米盖尔·巴拉莫就是在那晚死去的。
现在想想,《百年孤独》的开头「多年以后,奥雷连诺上校站在行刑队面前,准会想起父亲带他去参观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大概是从这里借鉴的。
书中佩德罗·巴拉莫想念苏萨娜的情话也非常动人:「你的嘴唇十分湿润,好像被朝露亲吻过一般。」「那时世间有个硕大的月亮。我看着你,看坏了眼睛。」
这是一本美不胜收的书,也是一座复杂难解的迷宫。借用张爱玲评价《红楼梦》的一句话,这本书称得上「要一奉十」,耐得住反复阅读。顶尖的世界名著里,这本书必有一个席位。
(译文摘自屠孟超译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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