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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破常规:读胡利奥·科塔萨尔的《南方高速》

 

这本《南方高速》包括了科塔萨尔的三本短篇小说集:《秘密武器》《克罗诺皮奥和法玛的故事》《万火归一》。读完第一感觉是科塔萨尔的写作风格太多样了。假如把作者名字藏起来,你说这是三个不同作者写的我也会相信。

科塔萨尔小说最突出的优点是形式上的巧妙,亲自读了才有体会。博尔赫斯说:「没人能为科塔萨尔的作品做出内容简介,当我们试图概括的时候,那些精彩的要素就会悄悄溜走。」我姑且勉为其难,谈谈书里写了什么。

这些短篇小说可以笼统地分为四类:现实主义的,荒诞的,虚实交融的,超现实的。

第一类小说的代表是《追寻者》,这是一篇动人的、传统意义上的好小说。《追寻者》证明了,如果科塔萨尔不去搞先锋派文学实验,他依然会是位杰出的作家。这篇小说以著名的萨克斯演奏家查理·帕克为原型,塑造了一位特立独行的音乐家乔尼。一方面他有惊人的音乐天赋和真挚的艺术热情,好像是上帝派来人间的使者;另一方面他吸毒、酗酒、滥交,私生活混乱堕落,以至于三十几岁就过世了。这两方面的强烈对比,造成了人物的奇特吸引力。音乐圣人和肮脏的猴子,这两者其实并不冲突。中国人乐于相信「腹有诗书气自华」,好像艺术家就应该有道骨仙风。但是艺术,尤其是像音乐这种感性的艺术,有时单纯地来自本能,无法用理性来分析。艺术天才与跑得快、跳得高的体育天才没什么区别,只是在某一方面超出常人,其余方面则与凡夫俗子无异。

第二类小说的代表是《南方高速》。这篇小说的手法是写实的,内容却非常荒诞。小说讲的是周末返回巴黎的高速公路堵车了。这本是现实中司空见惯的事,可在小说里不知堵了多久,居然从八月炎炎夏日一直堵到下起雪来了。路上乘客一开始只是无聊,后来遇到食物和水短缺,有人努力重建秩序,有人恋爱,有人死亡,如同一场世界末日灾难片。故事结尾公路不堵了,所有车重新驶向巴黎,回归了生活常态,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如果你喜欢卡夫卡和加缪,大概也会喜欢这个故事。

书中半数以上的小说都可以归为第三类,现实与幻想交织,难以琢磨。比如说曾被米开朗基罗·安东尼奥尼改编成电影《放大》的《魔鬼涎》,主人公在街上拍了一张照片,放大成海报大小挂在墙上,他根据照片里人物的表情神态幻想出一出色情敲诈,这到底是真是假?《秘密武器》更加令人费解,女主人公年少时遭人强暴,犯人被她的朋友私刑处死;数年后她结识了男朋友,这个男朋友一直让她潜意识联想到当年的强奸犯,而且男朋友本人也经常有混乱的记忆。故事最后戛然而止,让人一头雾水。科塔萨尔不是侦探小说家,真相如何或许无关紧要,他追求的就是虚实交融的效果,创造出文字的幻象。作为读者,只要欣赏其中的美感就好。比如《正午的海岛》,可以说是书中最美的一篇。主人公是空中乘务员,经常在航程中看到一个希腊小岛,渐渐为此着迷,搜寻一切关于小岛的信息,攒钱准备去小岛旅行。他幻想自己在小岛上,跟当地人一起捕章鱼,在海湾游泳。这想象越来越真实,似乎已经梦想成真,可是结尾时他看到飞机坠落,而落难的尸体就是他自己。《万火归一》干脆同时讲起了两个不相干的故事,其中一个故事讲的女人被男友抛弃,在电话里分手;另一个故事发生在古罗马,总督设计害死与自己妻子偷情的角斗士;最后两个故事都以火灾告终。这些小说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博尔赫斯。相比之下,博尔赫斯有贯穿始终的哲学理念与符号隐喻(比如迷宫与书籍),而科塔萨尔更变化多端,主题更不明显。

第四类小说以《克罗诺皮奥和法玛的故事》为代表,摘录几段给大家看看:

每天软化砖块的任务,在自称世界的黏性物质中开路的任务,每天上午遇见名称令人反感的平行六面体,对一切各安其位感到犬类般的满足,身旁的同一位女性,同样的鞋子,同一管牙膏的同样的味道,对面房子的同样的悲伤,肮脏的墙面上年岁已久的窗户和“比利时酒店”的招牌。像一头百般无奈的公牛那样把脑袋塞进透明的物质里,我们在它的中心喝咖啡牛奶,翻开报纸,了解玻璃砖块的某个角落里发生的事。转动门把的精巧行为,通过它,一切都能发生转换,拒绝用自然反应的冷漠力量来完成这种行为。待会儿见,亲爱的。一切顺利。

曾经,一只法玛在挤满了克罗诺皮奥和埃斯贝兰萨的仓库前跳特雷瓜舞和卡塔拉舞。最生气的是埃斯贝兰萨,因为他们总是不想让法玛跳特雷瓜或卡塔拉,他们想让法玛跳埃斯贝拉,那才是克罗诺皮奥和埃斯贝兰萨会跳的舞。

要不是之前读了《追寻者》《南方高速》,我会以为这是疯人呓语,电脑程序生成的无意义的词组排列组合。老实讲我根本没读懂,只能称其为超现实主义,或者说是走火入魔的文学实验。

读完全书,我依然无法为科塔萨尔下定论。他的小说太奇特了,每一篇都另起炉灶,难以预测。我欣赏他的文学才能,同时也感到他的风格技巧压倒了内容,新奇之余难免空洞。对我而言,先锋派作家只是常规阅读之余的一种调剂。

(译文摘自林叶青译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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